【戚顾】雪满原(天梯番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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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满原

天梯前世/戚顾



腊月十八。

戚少商抖了抖厚重的皮毛大氅,将碎小的雪粒抚落在地,随后呼出长长一串烟白色的暖气。

今年冬天的汴京格外冷。

檐间巴掌大的雪块扑簌簌地往下掉,压在矮小又紧实的草丛上,将好不容易探出点脑袋的青绿色盖了个严实。可再往远处看,汴京城却是另一副光景。浓郁的黑烟从城墙另一头翻滚着升起来,叱咤的火光映着琉璃色的飞檐,晃得人心头一阵接一阵的颤。

周围的民房早已经门窗紧闭,多数人早已收拾行囊逃往南方去了,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残仍旧吹红一家又一家的灶台,在热辣的黑烟和凄冷的雪风里煮出温吞吞的米粥味道。

顾惜朝也端着一碗粥,懒懒地抬眼看了看来者,随后将粗瓷碗轻轻放在缺了一个角的木桌上。

“旗亭酒肆的招幡都没了,你还来这里做什么?”顾惜朝端坐在桌旁,小口地啜饮了一勺热粥。

戚少商用拇指用力擦过桌上的缺角,笑出一对酒窝:“这印子是神哭小斧留下的。”

顾惜朝仿佛被人揭穿了什么,脸色有些挂不住,拧紧眉头反问:“是又怎么样?”

“惜朝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”戚少商叹了口气,“不要去,留下来。”

顾惜朝抬了抬眉毛:“你想我留下给你偿命,还是当真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?”

不是你怕,是我怕。

戚少商无话可说,只能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酒肆里再次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门口悬挂的半条招幡在寒风里发出铮铮的声响。他坐在顾惜朝的对面,静静地看着他喝了小半碗的白粥。

顾惜朝喝得很慢,戚少商先是听到门外响起兵戈交错的声音,吵嚷着走远,随后又响起了一阵。

“有酒吗?”他撑着下巴,冲顾惜朝笑了笑,面容看起来还像是个年方弱冠初入江湖的少年人,眼底带着些孩子气。

顾惜朝愣了一下,若不是很快又有一阵寒风从窗缝中吹了进来,他几乎以为城西的烽火声是年关的笑闹,过了除夕还是一片太平盛世,而今时今日的相逢,不过是两人寻常的把酒交欢。

——是不是寻常日,又有什么分别呢?只要有酒就够了。

“当然有。”顾惜朝转身从掌柜的暗箱里拖出一坛子陈酒,搁到桌面上:“还是那个味儿,炮打灯。”

戚少商大喜过望,从地上拾起两只碗,用袖子擦净了,便忙不迭地倒了满当当的两碗烈酒,献宝似的推到顾惜朝面前。顾惜朝见他这幅模样,不由得一阵哑然,做了这么多年的白道龙首,戚少商在自己面前怎么还是那么不拘小节呢?

不过这答案实在是心照不宣。他垂眸笑着,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,端起酒碗,任由粘稠的酒液沾湿自己洗到泛白的袖口。戚少商盯着他伶仃的手腕,突然有些心慌。他的预感一向很准。戚少商一把抓住他倾斜的手臂,把空了大半的酒碗从他唇边拉开。

这一番动作实在令顾惜朝猝不及防,他上下唇微微一阖,唇齿便嗑在碗沿儿上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浅色的酒液里渗开一丝血色,顾惜朝责难地看向戚少商。于是戚少商便讪讪地收回了手,心虚地看向顾惜朝苍白的脸。他的眼下晕着一层青黑,眉头郁郁然地拧着。

“你……不快活。”

顾惜朝眉眼微张,有些诧异地看向戚少商。他的脸上犹带着试探,恍惚回到八年前的夜雨旗亭,一晌贪欢,却囿于两人重重的心事而不得尽兴。

“大当家的,”顾惜朝叹道,“已经过去八年了。我不是当年的顾惜朝,你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戚少商。”

戚少商抬眼,一双眸子明亮又深情:“我对你的感觉,从来没有变过。”

顾惜朝垂下眼睫,脸上沾染了温软的笑意:“很巧,我也是。”可他没有再看戚少商,而是将视线转向黑烟滚滚的城西,“可惜时乖命蹇,是老天变得太快了。”

“你说过,我命由我不由天。”

“对,”顾惜朝在宽袍大袖下悄悄捏紧了拳头,“我的命捏在我自己手上。”

还不等戚少商接过话茬,他便追问道:“杨无邪呢?早几日便听到你们风雨楼南迁的消息,如今安置得怎么样了?”

戚少商自然知道顾惜朝想藏的是什么,可他仍是顺着顾惜朝的话头应道:“军师办事一向妥帖。青、红、黄、白四楼麾下要干已经化整为零潜入杭州,象鼻塔也被我一把火烧了。”

顾惜朝嗤笑:“你对自己的基业倒很是下得去手。”

“反正到头来也是要毁于金狗之手,还不如自己拆个痛快,”他顿了一顿,再次意有所指地开口,“况且基业没了可以再起,建业的人没了,就真的步入穷途末路。”

顾惜朝苦笑着摇头:“大当家的,你还要劝我?”

“我不是劝你,我只是告诉你,我舍不得。”

“舍不得?醉卧花丛风流倜傥的戚楼主还有什么舍不得?”顾惜朝讥诮地剔了剔眉骨。

唔,好大的一股酸劲。戚少商颇无辜的皱了皱鼻子:“当然是舍不得你。”

顾惜朝被他一呛,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,只任由戚少商弯着明亮的眼睛,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。

“惜朝,算起来,你叫了我八年的‘大当家的’,”戚少商勉强笑笑,脸上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惆怅,“今天,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少商。”

“我们之间太复杂了,”顾惜朝叹了口气,“我可以救你,可以杀你,可以帮你,却独独不能爱你。下辈子吧,戚少商,等下辈子我们生在寻常人家,过寻常日子,我再去寻你,偿你我这辈子的情。”

“下辈子的事下辈子算,我戚少商从来不承虚无缥缈的约,”戚少商瞪大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大顶峰上锥心刻骨的瞬间,“要么一起死,要么一起活下去。我们的命握在对方手上,我不许你死,你就不能死。”

“你看,英雄气短时,我们还是在旗亭酒肆。”他铿然抽出自己腰间的“痴”剑,斩断了桌面的另一个角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看过姹紫嫣红长安花,他还在痴什么?

痴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,仗剑斫琴写微肠。

“你就不怕我骗你去死么?”顾惜朝好像总喜欢这么问他。

戚少商转过身,细细打量帷幔低垂的酒肆,低声道:“旗亭酒肆,是我唯一一个不愿意设防的地方。”他晶亮的眼睛看着顾惜朝,哀如水,情似海。

他还有另一句话没有说出口:顾惜朝,也是我唯一一个不愿意设防的人。

只是这句话顾惜朝早已听到了。

他胸口塞着一团苦涩的气,嘴角却忍不住扬起,无奈地摇头:“戚少商,你真是我的灾星和克星。”说着,他一扬手,神哭小斧呼啸而出,闪过戚少商的脸庞,划开了漏风的窗户纸,转回手里的时候留下一路的血痕。

“这下我卧底金军刺杀完颜宗望的计划泡汤了,你说,怎么赔我?”

戚少商提剑,掀起桌子挡住密密匝匝的牛毛针,飞身破窗而出,一瞬便斩杀了埋伏在门外的杀手。腊月的风只消一吹,热滚滚的血便凝成了块,戚少商黑色的靴子踩进血泊,一身凛然白衣在雪地里飘忽闪现,几乎要化在漫天飞雪当中。

可他的面孔却不比他衣饰无情。

寒天冻地里,戚少商展眉解颐,像是初冬小雪初霁,令人心头一阵暖一阵跳动,他邀功似的挑了挑剑尖:“那我就帮你多杀几个金狗,如何?”

顾惜朝同样霁颜一笑,面若春风拂柳,正欲开口,余光却瞥见两道精光,情急之下身体快过大脑,只来得及惊呼一声:“小心——!”

*******

还是腊月十八。

后半夜的雪下得更大了,铺天盖地地往人脸上压下来,寒意透过衣衫,针刺似的扎进骨髓里。顾惜朝压低了声音咳嗽两声,青白的脸颊上流下两道暗红色的血迹。他皱了皱眉头,张嘴咬住自己的袖口,撕拉一声扯下一块布条,胡乱盖住自己双耳上的伤口。

身边传来一股血腥味,是戚少商又呕了一口血。紫红色的毒血在白莹莹的雪地上分外醒目。

走远的军队又绕了回来,枪戟把他们头顶的石头敲得铿锵作响,顾惜朝紧紧咬着牙,抑制自己喉咙底的咳嗽声,细细地喘了老半天,才嘶声开口道:“你怎么样?”

戚少商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,毒针刺破了他的咽喉,虽未伤要害,却烧坏了他的声带,稍用力喘息,便会不住呕血。

他皱着一张脸,苦兮兮地看向顾惜朝,明摆着一副“我怎么会好”的神情。

顾惜朝轻笑,却因扯动耳后的伤口而龇牙咧嘴:“也是,你怎么会好。”他抬头看向微光闪烁的洞口,也不知是月光还是雪光,外头竟出奇的静谧。

戚少商捂着喉咙,发白的嘴唇抿得死紧。他同顾惜朝交换了一下眼神,在雪地上写道:“怎么样?”

“说不准是不是埋伏,完颜宗望并不是个大意之人。”

顾惜朝瞥了一眼戚少商红肿的喉咙,冰凉的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插进去,轻轻按着他的伤口。然而戚少商还未来得及体味个中温情,便猝不及防被顾惜朝一把推倒在地,眼看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,终于按捺不住求生欲,反握住他的手腕,一脸惊慌地用嘴型问道:“干什么?!”

“帮你解毒。”顾惜朝横了他一眼,戚少商才缓缓卸下防备,泛着血丝的大眼直直望着一脸不痛快的顾惜朝。

顾惜朝突然便心软了,俯下身子,单肘撑在戚少商耳畔,冰凉凉的刀刃贴着他又红又烫的伤口。

他的手突然有些抖。

刀锋在戚少商的伤处划了浅浅一道口子,腥臭的污血很快溢了出来。顾惜朝深吸了一口气,埋头将嘴唇贴在戚少商的伤处,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挑开破口,一下一下地吮吸出毒血。他温凉的呼吸拍打在戚少商的颈侧,如果不是两人此时皆是浑身伤痛,此情此景几乎可以算得上交颈缠绵。

狭小的山洞里突然变得极安静。

西边城墙和民居焚烧引起的噼啪作响,宋将的车马碌碌,金兵的耀武扬威,一股脑儿地冲进戚少商的耳朵里。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,顾惜朝的气息近一阵远一阵,最终停在他的面容上方。

他忽然觉得喉咙一松,囫囵滚出几个字:“顾惜朝,你——”话音未落,洞口便传入阵阵嘈杂,一支冷箭破空而入。

戚少商搂着顾惜朝在地上打了个滚,悄无声息地躲过了这着试探。他正诧异一向机敏的顾惜朝怎么这么大动静都没反应,手下一探,竟发现他背后一片湿冷,滚烫的额头压着自己的肩头,烧得人发慌。

“——该死!”

山洞里退无可退,戚少商揽着虚软的顾惜朝,蜷在角落的一块巨石背后,任凭利箭在山洞中张牙舞爪。

过不多久,箭势逐渐缓了,一番试探无果,洞口埋伏的金兵终于退去。

戚少商拖着顾惜朝狼狈地从洞口爬出来,冷凛凛的风一激,痛得发昏的脑袋又清醒了过来。

方圆十里全是搜捕的金兵,他们如今正是瓮中之鳖,与其强撑着斗狠,还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修养,至少得先让顾惜朝退烧。

*******

混混沌沌里,顾惜朝只觉得口中如焚烧一般干渴,他张了张嘴,喉咙却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。然而很快便有一口凉凉的雪水哺进他嘴里,有人将他额上搭的汗巾换了条新的,又替他掖了掖大氅。

顾惜朝艰难地睁开上下眼皮,脑袋突突的疼。甫一见他睁眼,戚少商便凑到他身边,连声问道:“好些了没?我见你不烧了,该是要醒了。”

顾惜朝环顾四周,灰扑扑的小房子,横七竖八地放着桌椅,墙上还挂着一柄生锈的猎刀。

猜到顾惜朝要问什么,戚少商抢先接口道:“这间木屋大概是猎户搭的,金兵攻城,他们便弃屋逃亡去了。”

顾惜朝疲倦地看了一眼漏风的窗户,窗外还在下雪,雪意却已变得稀疏,像是冬去春来的小雨。

“我睡了多久?”

“今天是腊月二十,”戚少商顿了一顿,“郭京拦不住完颜宗望,金兵已从南边包抄上来了。”

顾惜朝宁心静气,想要辨明汴京城内传出的声响,阖眸不语好一会儿,才发现自己的双耳早已因毒针耳鸣不止,失去了大部分的听力。他撑着床沿勉强站起,光着脚走到破窗边,看着城北和城西越烧越旺的火势,垂下视线:“可还有回旋之势?”

戚少商走到他身旁,很诚实地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

他握紧顾惜朝冷到发颤的手,这才发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远处席卷的黑红色天幕颤动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,都被大火付之一炬,和奔走呼救的百姓们一起,在新陈更迭里烧成了灰烬。

他们可以杀小人,可以杀奸臣,却杀不了千军万马。

他们可以济豪杰,可以济江湖,却济不了天下苍生。

“出去看看。”

顾惜朝推开门,空气里满是人肉和木材的焦熟气味,他赤着双脚踩在雪地里,眼里分明是干净的,心头却呕得好似落尽阿鼻地狱。

风雨楼倾颓了大半,甜水巷里招摇的蚕纱混在雪花里,随着寒风一阵一阵地扬。

“有几成胜算活着出去?”顾惜朝侧头问身边的戚少商。

“不知道,”戚少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,弯了弯眼睛看向顾惜朝,“或许有十成,或许今天我们都要死在这儿。”

“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。”顾惜朝同样跌坐在地。他的身子又簌簌发冷,莫约是又发起烧来了。他攥紧戚少商的手,眼前红红白白混作一团,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:“陪我死在这儿,你会不会不甘心?”

“当然会。”戚少商替他掖紧外衣。

“那你就赶紧跑吧。你一个人,兴许还能找到杨无邪的接应。”顾惜朝垂下脑袋,一副不堪睡意的模样。

戚少商将他落在两颊的鬓发卷到耳后,低咳两声:“可我要怎么放下你,惜朝,我要怎么放下你?”他的话未说完,嘴角便止不住地溢出一道黑血,他重重地咳嗽起来,揪紧了自己的前襟。

顾惜朝懵懂地眨了眨眼,喃喃道:“人都说,这辈子因何而死,下辈子就会受何所困。”他自嘲地低低笑了两声,“若是你下辈子口不能言,可千万别再找我算账。”

“我怎么不找你?你说好了,要下辈子偿我的情债,”戚少商一字一句道,“你骗了我这么多回,总得有一句真话。”

“胡乱搪塞的话,你也当真。我骗了你这么多回,难道还差这一回?”顾惜朝渐渐喘不上气,身子像是一团搓热的陶泥,几乎要融化在冰天雪地里。

“我从来当真,”戚少商碰了碰顾惜朝中毒发紫的耳廓,“要是疼,以后就让我替你听,替你说。”

“好,大丈夫一言既出——”

“驷马难追。”

雪很快停了,城里的火却还在烧,冲天的火光掀翻了东京梦华。

一眼望去,茫茫雪原上渺无人烟。



END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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